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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熾灼之夏

九州·暗月將臨 by 潘海天

2018-9-27 20:42

  【閉上眼,等壹等,沙蛤,妳壹定在做夢,而且妳每次把這樣的夢告訴其他人時,換來的只會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睜開眼時,她還在那裏,甚至比夜鹽還美。沙蛤更加相信這是夢了,這不會有錯,她只可能是個羽人,能在天空中飛翔起舞的羽人。火爐嬤嬤故事裏,羽人不都是美得讓人驚心動魄的嗎?】
  1
  每壹座河絡城都是由精準的發條齒輪和飛陀擺錘組成的大機器。河絡們各行其是,像是水滴順著軌道滑行,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毫厘不差。
  越州北部最重要的礦石城火環城就是壹臺龐大的機器,正在全速運轉,為著即將到來的地火節作準備。
  今年的地火節與眾不同。
  這是十年壹度的夜魄之月地火節,在這壹個月裏,雙月會反復纏繞,交替遮掩。在這壹時刻完成的作品也會同時具備明月和暗月兩大主星的屬性。
  所以,所有的河絡工匠都會全力準備,他們要拿出自己的心水之作獻祭給燭陰之神,接受各行業大師的品評,最後選出全城邦最傑出的作品。
  制作者不僅僅會獲取夢火者的稱號,還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雷眼山的神匠碑上。
  這是每十年壹次的機會。
  火環城的河絡工匠們不吃不喝,不睡不休,錙銖必較地計算自己的時間,把每壹秒都花在壹只小茶壺的壺嘴上,花在壹根馬鞭子的手柄上,花在壹把雨傘的撐骨上,把它們磨得更光滑,把它們雕琢得更精美,把它們做得更輕巧。
  在工作時,河絡們會把所有註意力都投射上去,甚至不會花壹秒鐘擡起頭來朝四周看上壹眼。
  小鐵匠阿瞳正俯身在他的小鐵砧上精敲細打,但壹個寬大的影子突然籠罩在了他的鐵砧上,他不得不擡頭,就看見沙蛤站在眼前,頭上頂著口大蒸鍋,壹看就是在剛給哪家店鋪送完菜包子回去的路上。
  “妳在雕刻壹頭羽毛。”沙蛤驚喜地說。
  “沒錯。”阿瞳吸了吸鼻子,那片鐵制的羽毛非常輕巧,他把羽毛拈在手裏對著爐火的光看的時候,那片羽毛就如同飄浮在空中的壹團水汽,透明而輕盈。
  “能教我嗎?”
  阿瞳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沙蛤壹眼:“當然不行。首先,沒有人用‘頭’來形容羽毛,其次,妳太笨了。”
  沙蛤垂下頭去,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但是鐵匠鋪裏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似乎對他有無限的吸引力,他依舊站在阿瞳的火爐面前不肯離開。
  沙蛤是個小胖子,眼睛明亮,但卻缺乏壹種機靈的光芒,他有著玉米穗壹樣的睫毛,眨巴眼時會突然陷入停頓狀態,圓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會突然間凝固,顯露出壹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這種時候,他的眼睛變得呆滯無神,嘴巴半張,雙手無力地垂下,完全陷入到壹種神遊物外的狀態裏去。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沙蛤的成年禮比其他所有河絡小孩都要晚,他參加了各種行業的試訓,卻總是被大師傅們扔回給河童殿的火爐嬤嬤。
  “什麽都學不會,連壹只甲蟲都比他聰明。”蟲師抱怨說。
  “膽小如螻。”鐵兵洞的師傅對他嗤之以鼻。
  “太愛哭,”巡夜師這麽評價他,“壹爬到高處就哭得喘不上氣來。”
  礦工對他的評語極為簡略:“怕黑。”
  沙蛤則帶著鋪蓋,臉上掛著和善與抱歉的微笑,傻傻地站在門口。
  於是他在河童殿待了壹年又壹年,個子比其他的小孩都要高出壹大截,仍然無人接收。那些任何需要壹點點創造力的工作,都與他無緣。
  最終還是好心腸的銀勺蠟丁給了他壹枚職業掛墜,讓他到廚房來幫工。即便在大廚房,沙蛤只能磨磨豆子、洗洗米、跑跑腿、打打下手,做些最簡單的重復勞動,河絡看不起這樣的工作,沙蛤自己卻顯露出壹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仍然會時不時地陷入僵直的木偶狀態,如果正好遇上水在鍋裏快燒幹了,就有可能陷入壹場災難,蠟丁大嬸壹旦看見他開始發楞,就會用手掌拍打沙蛤的臉,直到他重新清醒過來。
  沙蛤這時候多半顯露出內疚的神情,揉揉自己的小圓鼻頭,快步跑去工作。
  空閑下來的時候,蠟丁大嬸會問沙蛤為什麽發呆。
  沙蛤總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腦門:“我聽到腦子裏壹些奇怪的聲音,可是總聽不清楚,我仔細地聽啊聽,那些聲音又細又輕,就忘了自己正在幹什麽了。”
  銀勺蠟丁認為小胖是中了邪,給他熬草藥、拔火罐、熱敷、針灸、洗藥水浴,搞得沙蛤吱哇亂叫,但沙蛤的這種精神僵直狀態卻日益加重,蠟丁大嬸束手無策,也只能隨他去了。
  ※※※
  阿瞳年歲不過比沙蛤大上壹兩歲,但是精神頭十足,他光著上身,露出又黑又亮的肌肉,埋頭搗鼓自己的鐵玩意兒,根本不擡頭看他壹眼。
  沙蛤磨蹭著從懷裏掏出壹個紙包,對他說:“妳看,我這裏有壹頭菜包子,是剛出蒸籠的哦。”
  阿瞳沒有說話。
  沙蛤壹點壹點地解開紙包,使勁地抽著鼻子:“喏,好香啊,”他說,拼命地吞著口水,左手把打開的紙包遞過來,右手則偷偷地掐下了壹點包子皮,飛快地塞到嘴裏,“如果我把這包子送給妳,妳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朋友?”阿瞳直起身子瞪著小胖子沙蛤,“我幹嗎要和妳交朋友?”
  “朋友就可以壹起玩,壹起聊天、嬉戲、打鬧、開心啊,蠟丁大嬸說我沒朋友,她說我這個年齡的河絡應該找幾個朋友,這樣就不會整天蹲在爐火邊發呆了。”
  阿瞳像是看怪物壹樣看著沙蛤,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友誼是件了不起的東西,是朋友就要有難同當,要成為對方的靠山,拿包子換可不行,再說,我也沒時間聊天、嬉戲、打鬧,開心、玩,我寧願工作。”
  “哦。”沙蛤長長地嘆壹口氣,捏著那個紙包,沮喪地離開了。
  阿瞳舉著那片成型的羽毛在光線下反復驗看,偶爾閉上眼睛,用大拇指劃過羽管末端的曲線,對他來說,打造鐵羽毛可不是壹件用來取樂的事情,要麽成功,要麽失敗,壹點點弧度都不能錯。
  地火節前必須完成這項作品,但他非常恐懼失敗,這種恐懼好像小鐵錘壹樣敲打著他的心臟,壹陣緊似壹陣。
  畢竟,他算不上壹名成功的鐵匠,三年的時間裏他只得到了兩枚職業掛墜,進階緩慢,並非他的手指不夠靈巧,而是他總是太急躁,經常出壹些莫名其妙的差錯。譬如……他剛壹轉身,就在工具臺上絆了壹跤,把臺子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幸虧手上的羽毛仍然高高地舉在空中,他爬起來朝自己吐了吐舌頭。因為這種莫名的急躁,簡直是任何東西經過他的手都要被毀壞,鐵匠師父門羅幾次三番訓斥他,也沒能讓他改掉這毛病。
  這片羽毛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損壞啊。
  阿瞳顧不上查看磕破的膝蓋,跪到地上,從風箱下拖出壹口大箱子來。那箱子是梧桐木做的,非常結實,還有兩道鐵箍勒口,他把鐵羽毛收到箱子裏,合上箱蓋,把沈重的箱子推回去放好。
  他剛直起身,就遠遠聽到釜匠鋪那邊傳來的壹陣笑聲:“壹個包子可不夠,妳再去大廚房拿點東西,我們要那瓶七年陳的紅菇酒,妳拿過來,我們就和妳交朋友,還教妳怎麽打銀手鐲,對啦對啦,女孩子可喜歡啦,當然不能讓蠟丁大嬸知道了,妳得自己想辦法把它偷出來,要快,跑著來!”
  阿瞳皺了皺眉,用鐵鉗子從爐膛中夾出壹片薄鐵葉子,放在鐵砧上又捶打起來,但是這壹次他並沒有真正的靈感,他的手指變得笨拙,鐵葉子在他的鐵鉗下扭曲了。他聽到那邊還在說:“妳放心,我們不喝那瓶酒,只是想摸壹摸它。我們保證!是吧,狂牛?”
  阿瞳把鐵鏨子壹摔,朝笑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在釜匠鋪門口,他只看到沙蛤歡天喜地跑遠的背影。掛滿鐵壺和瓶甌的招牌下,幾個半大小夥圍著銅麒麟口的小火爐偷偷吸食冰塵。
  為首的那人阿瞳認識他,叫狂牛陀羅,不是鐵兵洞裏的鑄物師,是個礦工,他個子高大,懶洋洋的壹張大臉上露出壹種壞壞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阿瞳在其他人臉上也見過,有這種表情的孩子會覺得把兩只貓的尾巴系在壹起很有趣,或者會在公用飲水桶裏撒上壹把辣椒面之類的。
  另外三個人,阿瞳也都認識:壹個是皮匠的學徒賀禮,因為常年硝皮,兩條胳膊上都長滿黑斑;壹名矢匠學徒,長著壹雙老鼠眼;只有那個釜匠阿康他比較熟悉,剛剛獲得了他生涯裏的第五個職業掛墜,擺脫了學徒身份,成了壹名初級鑄物師。總的說來,這樣的團體在哪個城市裏都有那麽壹兩個,他們並非因為職業上的緣由聚合在壹起,就好像壹具健康身體上的囊腫,大部分情況下無害但令人傷神。
  在火環城失去夢想之後,似乎這樣的團夥越來越多了。
  “妳們幹嗎騙他?”阿瞳不滿地問。
  “和比妳高的人說話要留點神!”狂牛陀羅惡狠狠地說,狠狠地向前壹步,用胸膛頂住阿瞳,“知道嗎?上次打架,我可把那小孩的牙都打折了,看著那渾蛋把牙吐在地上,真爽!妳還是少管閑事!”
  阿瞳知道狂牛總是打小孩,可不管他們年齡多小。如果是壹對壹,他不怕這家夥,每天掄鐵錘讓他的右臂強勁無比,但今天,對面有四個楞頭青,更何況……沙蛤甚至算不上他的朋友。
  “我打掉了他的牙,我打得他滿臉是血。”狂牛陀羅繼續說,拼命地眨眼睛,他的夥伴們終於醒悟,站起身圍了過來,在狂牛身後站成壹個半圓形。
  阿瞳和他們對峙了壹會兒,轉身退開了,他在離開的時候,狂牛陀羅伸出壹只腿把他絆倒,然後開心地大笑起來。
  阿瞳慢慢地爬了起來,這次他的左腿膝蓋也劃破了,他沒有回頭,忍受著那些孩子的嘲笑,低頭走回到鐵匠作坊裏去。
  2
  “妳跑到哪裏去了?快把蒸籠放好,去屠宰場告訴他們我下午需要三百斤沙蟲肉了嗎?”
  “那些沙蟲殺起來變困難了,”沙蛤說,“它們會很努力地掙紮。以前它們被刺矛捅入身體的時候才會翻滾兩下,現在它們像是在壹開始就知道要發生什麽。我還能聽到那些沙蟲說話,它們在喊我的名字。”
  “這不可能,孩子,”庖師蠟丁說,她是個胖胖的和藹大嬸,但是處理起飯食來麻利潑辣,半個時辰就可以準備好二百名礦工的飯菜,沒有幾名庖師可和她比擬,“沒有人可以和沙蟲說話。”
  “但是沙蛤真的聽見了。還有,今天有人答應要和我交朋友了,這次是真的。他們保證了。”
  “真的,那太好了,但妳得先搭把手,幫我把這些餃子餡剁碎。”
  沙蛤聽話地在面粉飛揚的榆木大案板前蹲了下來,耐心對付那些混雜鼠肉和碎蘑菇的餃子餡,但心思仍時不時滑到那瓶紅菇酒上。
  他可以和銀勺蠟丁明說,他的新朋友很想摸摸那瓶珍貴的紅菇酒,但蠟丁大嬸未必會同意。火環城物資匱乏已經很久了,她平時很珍惜那瓶酒,只有最重要的節日裏,才會用它來調制壹些名貴的菜肴。
  或許他的新朋友壹再交代他,拿酒這事千萬不能讓蠟丁大嬸知道是有道理的。
  他可以偷偷地把那瓶酒帶出去,讓他的新朋友們摸壹下,然後馬上就拿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銀勺蠟丁使勁地拍了拍手掌:“唉……怎麽辦呢?沒有香菜,沒有法蘭,料酒酸了,我們已經窮到了要向螞蟻借債的地步,卻要我做出夠二百名重勞力喝的雜菌湯來!河絡王熊悚越來越不通情理了,阿絡卡夜鹽可不會下如此無理的命令。”
  沙蛤使勁點了點頭:“我也喜歡阿絡卡,她對我壹點都不兇。夫環熊悚就老是瞪著眼睛,我怕他。”
  銀勺蠟丁摸了摸沙蛤的腦袋:“不管怎麽說,熊悚可是個英雄,他多次拯救了火環城。夜鹽的隊伍馬上就要出發了,我要給他們送路上的幹糧,妳不是壹直很想看看這場面嗎,要和我壹起去嗎?”
  沙蛤當然想去!
  阿絡卡是沙蛤心目中的女神,整個火環城都再沒有這樣煤礦壹樣烏黑的眼睛,美玉壹樣的皮膚,石灰巖壹樣潔白的牙齒了。他幾乎在剛學會走路時就愛上了她,城裏所有的河絡都愛她——也許除了河絡王熊悚。
  夫環熊悚根本就不隱藏自己的敵意,他從不為她讓路,也不太遵循她的命令,但即便是英雄的河絡王,也無法動搖夜鹽的身份任命,那是由燭陰之神決定的。
  這次出巡,阿絡卡帶著十多匹灰巨鼠,還有衛兵和匠人,因為河絡領地的資源日漸匱乏,她要帶隊前去勘探邊界之外的地域,如有可能,甚至要和人族建立直接的接觸。這是壹次讓恪守傳統的熊悚極為惱火,但又確實激動人心的旅程。
  沙蛤當然想去觀看阿絡卡出行的盛大儀式。可是,他又想到了狂牛陀羅的要求,他們要他快去,跑著去。
  如果因為愛熱鬧辜負了朋友的囑托,那可是壹個大錯啊,想到這裏,他的表情又堅毅了起來:“不行……我不能去,我那個……我今天不想去看了。”
  庖師蠟丁沒有註意到沙蛤的反常,自顧自地抱怨:“看壹座城市有沒有活力,就該來看看他們的廚房。唉,現在只能給她準備壹點幹鼠肉,這可真是丟我們大廚房的臉,嗯,丟臉……妳留在這兒也好,看著點火。”
  等蠟丁大嬸前腳剛壹出門,沙蛤就踮起腳尖,踩著大案板,夠到火爐背後高處巖壁上的壹個凹坑——蠟丁大嬸藏好東西的地方。那個凹坑就像是個醜陋巨人的嘴巴,沙蛤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非常害怕巖壁巨人會突然復活,用尖利的巖石牙齒咬斷他的胳膊——但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他搬開了堵在洞口的壹塊青石板,摸到石板後面壹只冰涼的瓶子。
  他喘著氣,額頭上流著汗,把那只瓶子搬了出來。
  那是壹只沈重的霽青色的藍釉長頸膽瓶,瓶口伏著壹只光溜溜的螭龍,在這麽熱的天氣裏,螭龍的表面還泌著壹層細密的冰冷水珠。這東西神著呢,沙蛤想,也難怪他的新朋友們想摸壹摸。
  在端起酒瓶之前,沙蛤知道要先檢查壹下大火爐。火頭燒得很旺,沒有問題,大廚房的角落裏,兩只金星甲蟲振著翅膀,在籠子裏爬來爬去,開始叫著:沙蛤,沙蛤。
  但是這次沙蛤沒有時間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端起酒瓶,朝約定地點飛壹般地跑去,害怕因為剁餃子餡耽擱了時間,失去難得的友誼。
  沙蛤跑啊跑,他穿過了靜悄悄的集市,在那兒曾經有全世界的東西堆放壹處,銅面具和烘山芋、煙嘴和琴匣、帶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質的彩木雕像。
  他穿過了空曠的街道,在那兒曾經有巨鼠拖運的運水車壹路漏著水,裝載滿萵蕖和蘑菇的小推車擠成壹團。
  他穿過了無人氣的大校場,在那兒訓鼠師的皮鞭和戰士的鐮刀撞在壹起,將風揮動巨臂在咆哮。
  他穿過了冷清的風物洞,在那兒理發師曾經在瓦片上敲打著鋒利的剃頭刀招攬生意,藝人彈著三弦唱著奇怪語言的歌謠。
  沙蛤跑啊跑,他壹直跑上了繞著火山口盤旋的大火環,將大半個火環城踩在了腳下。
  ※※※
  行內人公認,是壹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絡馬幫發現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礦。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寰化紀時期,北邙山的某個馬幫到九原城販貨,回來時為了平衡馬背上的馱子,順手在壹個小河谷裏撿了幾塊石頭壓重,回國後卻發現那是幾塊上等蛇紋石質的墨晶石。
  開礦者們蜂擁而至,在死火山口中找到了礦脈。數百年的時間裏,開礦者們環繞著橢圓形的死火山口步步下掘。開挖阿勒茹火山是艱難而危險的活計,壹塊上品的墨晶礦石,可能是巨大的財富,也可能是礦工的墓碑,但是對墨晶石的渴求,戰勝了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
  礦工們緩慢地開掘出壹條螺圈形的主巷道,這條主巷道被稱為大火環,在許多代時間裏不斷擴大,開辟了無數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塊壘砌起高大而堅固的建築,其中最大的壹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內的壹面被鑿出了許多采光口,采光口不斷擴大,連成了成條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頂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壹個巨大的螺旋形蟻穴。斷斷續續的大型柱廊和條窗指出了大火環的位置,從敞開的火山口裏就看得見的大火環有六周,看不見的壹周是大灰環,壹頭紮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在火環城最繁榮的時期,這裏擁有兩萬名礦工。他們選出了自己的蘇行、夫環和阿絡卡。
  火環變成了壹座蓬勃發展的新地下城。
  六百年過去了,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曾經帶給河絡大量財富的礦坑,開始如同遲暮的老人。經過沖洗、分揀、估價,然後被搬進倉庫的原礦石越來越少,質量也在下滑。
  為保證產量,礦工們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數,礦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壹千尺以下,盡管如此,最終獲得的礦石卻越來越少。火環向下猛紮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終於有壹天它停止了前進,變成壹條徹底的死蛇。
  商人們開始陸續離開,然後是酒店旅館主和雜耍藝人、歌行者,最後是遊歷到此的河絡工匠,挖掘聲和笑聲消失了。
  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代的火環河絡開始要面對空空如也的倉庫和殘酷的饑荒了。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過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踏過這座城市殘留的骸骨。
  作為壹座城市,火環城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夢想,但沙蛤卻沒有。他只想緊抓正在滴答逝去的時間,在脆弱的友誼消散之前趕到目的地。
  他跑到了鐵兵洞,這兒曾經熱氣騰騰,通紅的鐵水從井爐裏流淌出來,巨大的鐵錘起起落落,叮當作響,像是永不停息的時鐘;如今僅剩三五個還冒著火舌的小火爐,散落在巨大空曠的巖洞裏。
  在釜匠鋪門口,沙蛤看見狂牛和他的夥伴還蹲坐在那裏悠閑地吸著冰塵,不由得松了壹口氣。“我拿來了。”他說,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寶貝酒舉到高處。
  看到跑得滿身是汗、水淋淋的沙蛤,狂牛陀羅似乎也有些驚訝,他滿臉嚴肅地伸出三根指頭,捏起那個瓶子。
  沙蛤開心地說:“喏,這就是那瓶七年陳的紅菇酒,瓶蓋有點松了,舉著的時候要小心……”
  沙蛤的話還沒有說完,面孔就變得煞白,眼睛驚恐地睜得老大——他看見狂牛舉起瓶子,在旁邊的石盤子上磕了下去,長頸膽瓶那天鵝脖子壹般細長優雅的脖頸嘩啦壹聲就碎了。
  從那壹刻開始,壹切仿佛發生在夢裏,沙蛤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他像是凍結在壹塊巨大的冰裏,在這塊冰裏發生的壹切,時間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動作都非常緩慢。
  狂牛舉瓶暢飲,他能看到寶貴的紅色液汁順著粗大的脖頸往下流淌,每遇到壹根胡子茬兒,就劈成兩半;他能看到螭龍碎裂成上千的碎塊,在空中翻滾,落到紛擾的世界裏;他能聽到自己用壹種格外慢的語速說:“火爐之神啊,妳——砸 碎 了 蠟 丁 大 嬸 的 酒 瓶。”
  “別急,小家夥,”狂牛沖他露齒而笑,他的牙齒好像門板那麽粗大寬厚,“妳通過了測試。”
  他把破瓶子和剩下的酒遞給了其他人,壹名長著老鼠眼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接過就喝,還舉瓶高呼:“祝友誼飛逝,火爐熄滅,寒冬凜冽,長夜即臨!”
  狂牛陀羅笑嘻嘻地沖他說:“想和我們交朋友,還有壹個儀式要完成,妳必須把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快壹點,快!”
  沙蛤驚魂未定地望著熊熊的爐火,腦子在“怎麽向蠟丁大嬸解釋”和“這是壹個測試”之間轉來轉去,這兩件事都已超出他所能解決的範疇,使他腦子裏所有的意識和思想都糾結成壹團奇怪的糨糊,而“交出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似乎更好理解壹些,於是他像落水者抓住水面的木片壹樣緊緊地抓住了這句話。
  沙蛤顫抖著解下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職業掛墜,壹把銅質的勺子,那是壹枚代表大廚房的掛墜。
  和他同樣大的河絡小孩,這時候通常有三到四枚職業掛墜了,他們的腰帶上掛著壹串紫銅、青銅和銀的掛墜,那些工作出眾的河絡匠人腰帶總會越來越沈重。
  雖然沙蛤這枚掛墜只是最低等級的黑鉛掛墜,但沙蛤對它愛不釋手,每天都用細砂把它擦得閃閃發亮。他清楚得很,他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得到另壹枚職業掛墜了。
  狂牛陀羅接過那枚掛墜,在掌心裏掂了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問了壹次:“這就是妳最值錢的東西了嗎?”
  沙蛤露出壹副快要哭的表情,點了點頭。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後,狂牛陀羅朝身後釜匠學徒遞了個眼色。那名河絡小夥子不自然地微笑著,將壹個白金坩堝放到了爐子上,過了壹會兒,坩堝躺在煤堆上被燒得通紅,好像地底怪獸瞪大的壹只毒眼。
  沙蛤瞪大雙眼,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
  “夠了。”這時候壹個聲音說。
  沙蛤擡起頭,看見剛才不理會他的阿瞳走了過來,臉色嚴肅得奇怪。
  沙蛤不喜歡這種嚴肅的表情,他喜歡笑模樣,就像狂牛說話時的那種笑嘻嘻的表情。
  “妳們把那東西還給他。”阿瞳說。
  “這是怎麽了?”狂牛陀羅看了看氣勢洶洶的阿瞳,露出壹副受到傷害的表情,“我們只是開個玩笑。哦,放松點兒。”
  “這壹點都不好笑。”阿瞳悶聲說。
  “好吧,好吧,既然妳喜歡,那我就給妳吧。”狂牛陀羅看上去好像妥協了,他把握著職業掛墜的拳頭朝前伸去,眼睛裏卻閃爍著瘋狂的光。
  阿瞳伸手要接,但壞小夥們早有預謀,在狂牛和小鐵匠說話的時候,兩人自後包抄,突然向阿瞳沖了過來,壹個勒脖子,另壹個則彎腰去抱阿瞳的腿。
  阿瞳敏捷地壹個彎腰閃過了兩人合擊,但他的動作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結果自己也給絆了壹下。賀禮趁機使勁兒打出壹拳,本來瞄著他的鼻子,卻打在了胸膛上。阿瞳向後踉蹌了壹步,抓住了賀禮的肩膀,無意識地甩了下胳膊,就差點讓皮匠學徒翻過了火堆。
  初級釜匠繼續猛攻他的下三路,想抓住他的褲子,把它脫下來絆住阿瞳的雙腿,卻被阿瞳屈起膝蓋,臉上撞了個正著,半顆牙落在了地上。
  他的動作看上去笨拙又靈巧,那兩個人抓不住他,可是老鼠眼從側面沖了出來,將那半瓶子紅菇酒拍在了阿瞳的腦袋上。
  阿瞳嗯了壹聲,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
  初級釜匠摸了摸嘴唇,沖向男孩,由於力量過大,兩人壹起騰空而起。阿瞳的頭壹陣眩暈,雙腳離開地面,有那麽壹剎那,他好像飄浮在空中,然後砰的壹聲栽倒在地上。他們壹擁而上,把小鐵匠壓在了下面。
  他們打成壹團的時候,狂牛陀羅抓緊時間對沙蛤說:“看清楚點,小胖子。”
  他把那枚職業掛墜扔進了坩堝,只壹會兒工夫,黑鉛在坩堝裏閃耀出黑紅色的光芒,然後融化成了壹攤液體。
  沙蛤眨巴著眼睛,長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他很想哭,但還是拼命忍住了:“這樣,我們就是朋友了嗎?”
  “當然不。”狂牛陀羅咕噥著說,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妳在這兒,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妳壹無是處,小家夥,我們為什麽要和壹個壹無是處的人交朋友?”
  “妳騙我。”沙蛤掙紮著說。
  狂牛陀羅的樣子看上去洋洋自得:“我這是給妳上了壹課,青春殘酷,不要隨便相信人。”
  沙蛤呻吟了壹聲,無可救藥地陷入到僵直狀態裏去了。
  等他醒來時,狂牛的團夥已經跑沒影了。阿瞳蹲坐在街邊石上,壹只手在不停地拍打沙蛤的臉,另壹只手捂住自己頭上的傷口,口子裏還在咕嚕嚕地往外冒血花。
  “妳,妳沒事吧?”沙蛤吸著涼氣問,照他看來,頭上有個那樣的傷口就該死了,但是阿瞳卻似乎還活得好好的,只是表情仍然很嚴肅,嚴肅得讓沙蛤害怕。
  沙蛤張了張口,還是忍不住說:“火爐嬤嬤說打架是不好的,如果不打架,頭上就不會被打出血了。”
  阿瞳為之氣結:“我見過笨的,沒見過妳這樣的。”
  “我知道我很笨,”沙蛤喪氣地垂下了頭,“不過蠟丁大嬸說我很努力。”
  “妳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呢,”小鐵匠沒好氣地回答,“我看妳每天倒是使著勁地跑來跑去,送包子、找朋友、找快樂,好像做了很多事,可沒找對方向,越努力就越出錯,有什麽用呢?”
  小沙蛤看了看地上的酒瓶碎片,又想起了自己被熔毀了的職業掛墜,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餵餵,妳哭什麽啊?”阿瞳恨恨地說,“倒好像是把妳的頭給打破了。妳要好好想壹想啊,活著總要有壹個遠大誌向,有了夢想,就不會在外面亂跑,浪費時間。有夢想就會與眾不同,就不會被別人說笨了。”
  “真,真的嗎?”
  “妳看我,我要當最好的鐵匠!”阿瞳驕傲地昂起了頭,“我想要在地火節打敗所有的鑄物師,地火節是河絡最重要的節日啊!在地火節贏到夢火者,才是生活的全部意義!”
  沙蛤無比傾慕地擡頭看著阿瞳,小鐵匠能說出這麽多大道理啊,他使勁地點著頭:“那,我也可以有誌向,我也能去參加地火節嗎?蠟丁大嬸說我不應該老想著地火節,說那是其他河絡的事。”
  阿瞳憋了半天,脖子的顏色變深了:“……妳,妳就努力燒好飯吧,那是超出物外的,嗯,另壹種生活的意義。”
  沙蛤有點沮喪地垂下頭:“謝謝妳,還有狂牛……”
  “嗯,謝什麽謝?”阿瞳莫名其妙地瞪大眼。
  “他給我上了第壹課,他說青春殘酷,不要隨便相信人;妳給我上了第二課,妳說要……”
  阿瞳被氣個半死,把手壹揮:“好,妳聽明白就好了,現在快回去吧。”
  沙蛤低下頭慢慢地走了回去,丟失了掛墜,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庖師幫工。
  蠟丁大嬸還沒有回來,大廚房裏壹團混亂,空氣裏彌漫著壹股刺鼻的氣味,鍋子裏的水已經燒幹了,餃子變成壹大團粘在鍋底的焦炭。
  沙蛤慌忙關閉了爐門,火熄滅了,很快,廚房裏只有陰影和甲蟲沙沙的嘲笑聲。
  沙蛤四面看了看,找了把勺子開始把餃子從鍋底裏挖了出來,遇到焦得不那麽厲害的地方,他還會忍不住往嘴裏塞兩口。他的午餐——那個大菜包子已經送給了狂牛。
  這不是沙蛤第壹次把事情搞糟,對食物的愛總會幫助他渡過難關。
  不論多麽糟糕的事,只要有吃的,他就能應付過去。
  他把嘴裏塞得滿滿的,可是心裏頭卻有個地方空落落的,這次似乎有點什麽不壹樣。
  這真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壹天!沒有朋友,被欺騙,失去了他的職業掛墜,他連飯也沒有燒好,仿佛整個生命都失去了意義。無人分享的沮喪和饑餓,使他叼著勺子,開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此刻或許他不那麽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之前的渾渾噩噩變成了突然掉到頭上的磚塊。
  活著是為了什麽呢?
  就在那壹刻,沙蛤那始終堅閉的大腦豁然開朗,好像打開了壹扇窗戶,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能有什麽夢想呢?他環顧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這大廚房壹樣混亂,亟待收拾嗎?他的壹生註定會壹事無成,就連最差勁的庖師幫工他都做不好,這輩子他都沒有指望成為壹名鑄物師,不可能參加地火節大會,對於將創造視為生命的河絡來說,他壹無是處。
  勺子從他的嘴裏滾落,這是沙蛤第壹次不想吃東西。
  3
  火環城的入口是壹條長著羽毛的巨蛇,從火山頂上懸空向火山口內延伸,壹直延伸到圓形火山口圓心處,蛇是石頭雕的,地下城的開口就隱藏在張開的蛇牙後面,兩條僅容轉身的小道沿著巨蛇的身體兩側,通向火山外坡。
  沙蛤背著壹個小小的行囊,獨自蹲在羽蛇頭的盡端,他的腳下就是那個圓形的黑色深淵。
  他決心逃走,離開這座視他為無物的地方,可是事到臨頭,他又突然害怕起來。
  就在此時,地震襲來,整個羽蛇口都扭動起來,好像壹只復活的巨獸。
  火山地區地震本來就多,這也只是壹場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這樣的小震越發地頻繁。
  沙蛤緊張地抓住石縫,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會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他心驚肉跳地這麽蹲著,太陽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臉上。
  暮色中可以看見從碗狀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個木頭腳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鯨魚骸骨,那是為地火節的慶典準備的火牛車軌道。
  夫環熊悚答應今年要給火環城壹個特別盛大的地火節慶典,只是工程進展緩慢,至今施工只進行了壹半。
  沙蛤原先無比盼望那個節日的到來,他對火爐嬤嬤講過的那個滿是鬼怪的盛大遊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這壹切和他都沒有關系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裏,跑到壹個無人知道的地方,也許就在某個樹洞裏終老壹生,那本是他的計劃。但是,森林裏似乎有不知名的野獸的咆哮聲,它們在對著月亮發出亙古長在的嚎叫,每聽到壹聲嚎叫,他就打壹個哆嗦。
  沙蛤喪失了離家出走的勇氣,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頂部,為了可怕的孤獨抽泣。
  或許還有比離開城市更簡單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濤般搖曳的森林頂部飄蕩,他只要向前壹步,輕輕壹跳……
  他正在那裏這麽想著,突然聽到壹個聲音說:“妳在這兒傷什麽懷,小家夥?”
  那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很高高在上,選用的詞不是河絡常用的俗語,而是壹種高貴文雅的書面語。
  沙蛤嚇了壹跳,四下張望,卻壹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也許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說話呢。
  沙蛤抹了抹眼淚,吞吞吐吐地說:“我留在這兒沒有用了,嗯,我想要離開這兒。”
  “為什麽?”
  “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笨吧。”
  那個聲音撲哧壹聲笑了出來。
  月亮升起來了,將石雕的羽蛇照得壹片通亮,陰影都明晰可見,小道上仍然沒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聲問:“誰在和我說話?”
  “妳真是有點笨呢,不懂得擡頭看看嗎?”
  沙蛤茫然地擡起頭來,果然看到羽蛇頭部眼眶後面的那片鱗片後,坐著壹個纖細的身影。
  沙蛤剛看到它,那影子就動了壹下,從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縱身壹躍。
  沙蛤吃驚地“啊”了壹聲,驚恐地想,從這麽高跳下來肯定要摔壞了。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就猛地向前跨了壹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來的黑影。
  但他張開的雙臂接了個空,那影子輕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發出的聲音不比壹片落葉更響。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壹步跨得太猛,讓身體失去了平衡,他發出了壹聲驚叫,兩只胳膊瘋狂地畫著圈,向外摔入深淵。
  耳邊是呼呼的風響,眼中是急速變大的地下森林波濤般起伏的頂端。
  “我就這麽死了?”他驚恐地閉緊了眼睛想,“可我還沒想好跳不跳呢……”
  那壹瞬間裏,沙蛤的手腕壹緊,被壹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作好隨時閉眼的準備,半睜開眼睛偷看了壹眼,發現自己正貼著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樹枝,撲面而來,幾乎掃中他的下巴。
  突地壹個轉折,森林在他腳下遠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鐵爐在上,我在飛!”沙蛤大聲地喊了出來。
  “確切地說,是我在飛!”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
  沙蛤擡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頭發,每壹根頭發絲都像銀線壹樣閃爍,那個女孩,有風做的身體、金銀花做的胸部、蓮瓣似的臉龐,她輕盈如月光下的壹團青煙,低頭看他的時候,莞爾壹笑,露出壹副漂亮的貝齒。最令人不可忽視的,是她背後那雙招展的翅膀,展開來壹丈多寬,銀光閃閃,如同壹面白色的旗幟。
  閉上眼,等壹等,沙蛤,妳壹定在做夢,而且妳每次把這樣的夢告訴其他人時,換來的只會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睜開眼時,她還在那裏,甚至比夜鹽還美。沙蛤更加相信這是夢了,這不會有錯,她只可能是個羽人,能在天空中飛翔起舞的羽人,火爐嬤嬤故事裏,羽人不都是美得讓人驚心動魄的嗎?
  女孩在他頭頂上說:“餵,還想來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漲紅了臉,眼睛望向別處。好像怕被她頭發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轉向下方,不由得艱難地吸了壹口氣,驚慌地發現自己無法呼吸。
  他的雙腳就這麽飄浮在火環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個夏日的城市在兩百尺的腳下安靜地沈睡。
  他們在令人心驚的高度上翺翔。火山口是壹個空洞的眼眶,巖壁上被汙水沖刷出許多扇形的汙漬,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壹條彎曲的蚯蚓。
  “喜歡飛的感覺嗎?”
  沙蛤老實地回答:“……不喜歡,我,我要吐了。”
  “呸,我還沒嫌妳重呢,那把妳放下好了。”
  沙蛤嚇了壹跳,還沒喊不要,就覺得手腕上壹松,噗的壹聲又墜了下去。
  他的慘叫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屁股下就撞到了壹個硬硬的東西,下墜之勢驟停,啪的壹聲,攤開手腳癱在那兒。
  過了半天,他才哼了壹聲:“我死了嗎?”
  “呸,真無用,就這麽暈過去了。”
  沙蛤爬起來摸了摸身下,發現那女孩將他扔在了設立在山巔的觀象塔頂端。
  他從來沒到過這麽高的地方,不由得膽戰心驚地摳住身下的石頭穹頂,只怕從圓溜溜的觀象塔邊緣滑下去。
  羽人姑娘嗒的壹聲,落在他身邊。
  “妳們河絡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聽火爐嬤嬤說過羽人的高傲,說羽人甚至不喜歡別人看他們的臉。
  是啊,她那麽輕盈,如同飄在高空上的壹絲雲,而他們只是藏在泥地裏的壹些塵埃。
  他自慚形穢地低著頭,不敢仰視那個剛救了他的人。
  觀象塔高聳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巔,是壹座石頭圓錐高塔,最底下是座圖書室,上面兩層則安設巡夜師要用到的各種奇怪裝置,銅屋頂下最重要的是壹個巨大的天球,蝕刻著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塵。
  今夜觀象塔壹片寂靜,那個河絡中的異類,巡夜師陸臍大概不在塔內。四下裏萬籟俱寂,遠遠地能看見大火環裏透射出的斷斷續續的燈火。
  他們有壹種奇妙的與世隔絕的感覺。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妳喜歡月亮嗎?”她的聲音好像水中的絲綢,又柔又順。
  是的,明月已經升起來了,皎潔如輪,幾乎看不見的黑色陰影如影隨形地貼著它,那是暗月。雙月纏繞,它們總是互相吞噬互相傷害,但又永不分離。
  沙蛤擡頭看了看雙月,搖了搖頭:“只有巡夜師才喜歡天上的星辰,火爐嬤嬤說,我們河絡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經常擡頭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說:“可我們羽人喜歡天空。我們羽人的故事裏,明月上的陰影是兩個正在接吻的情人,妳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麽叫接吻,”沙蛤楞楞地說,“再說,月亮上是壹個低頭打鐵的河絡。”
  “只是壹個打鐵的河絡?”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壹聲,又低頭沈思,“如果月亮告訴我們的真是這個,那得少了多少煩惱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沈默了很久,突然說:“我理解妳為什麽想離開這兒。”
  “真的?”沙蛤驚喜地笑了。
  “我也孤獨,孤獨得可怕。”她說,垂下了頭,在沙蛤心頭彈起壹陣淒涼的反響,那種四下漫射的情緒意味鮮明。
  孤獨。孤獨。孤獨。
  沙蛤呆了壹陣,這姑娘這會兒看上去比他更傷心更該從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開始緊張:“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剛才我不應該笑的,對吧?”
  “今天許多人都會很高興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說,“我只道是兩情相悅,沒想到卻是壹廂情願……他們今天會在神木林裏舉行盛大儀式,人們會送上百花結成的花環,祝他們白頭到老,比翼雙飛。”
  沙蛤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猜測她描述的是壹副結婚的場景。他嚅囁著說:“可是……結婚,不是該祝他們琴瑟不調,鸞鳳分飛嗎?”
  女孩先是愕然,然後笑了起來:“妳們河絡是個有趣的種族,我開始喜歡妳們了。”
  她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沙蛤嗅到壹股淡淡的蘭花香氣。
  他發現羽人穿著壹件銀白色的緊身服,束著輕甲,背上有兩把魚皮鞘的細彎刀,兩條掛刀的帶子在她胸前交叉,兩把彎刀的刀柄看上去處在非常順手的位置。
  只有坐得這麽近,他才看出來,她的年歲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兩三歲,個子卻高了很多,那壹頭銀色的長發如同月色繚繞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風帆那樣折疊起來,收束到背上。
  如果是其他河絡,或許會好奇她的身份,會懷疑她突然出現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卻絲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呆呆地張著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嬤嬤故事裏講的壹樣漂亮啊。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破衣服,還有那連掛墜都沒有的腰帶,自卑感又找上了門。他不由得偷偷地挪開了兩步。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著纏繞的雙月。暗月正在緩慢地轉到明月前列,將那明亮秀美的臉龐遮掩住壹部分,讓它帶上幾分憂郁之色。
  她說:“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開始相互交蝕,聽說對著雙月許願,可以實現壹個願望。妳可以試試。”
  “真的?”沙蛤楞楞地望著月亮,他對這明晃晃的東西的好感壹下就增加了,如果有這樣的好處,他寧願天天摔跤——“我想要壹個朋友。”
  “就這麽簡單?”
  “哦,這太難了。”
  “會有這麽難?”女孩歪了歪頭。
  沙蛤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了他的故事,他沒有壹點兒語言天賦,講得顛三倒四,但那女孩壹點也沒顯露出厭煩的感覺,她身上流露出壹種溫柔的氣息,這種氣息和蠟丁大嬸的不壹樣,和夜鹽的也不壹樣,讓沙蛤微微地沈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訴她壹切。
  他從自己在河童殿被欺淩講起,講到他總是替別人跑腿但總是上當,講到他找不到職業,壹直講到阿瞳被打得頭破血流,講到自己對食物失去了興趣,講到自己繞過哨兵爬到羽蛇口,講到他想要離家出走,卻害怕森林裏太黑,潛伏著吃小孩的怪獸……說完這些,他突然擔心起來:“妳會看不起我嗎?現在妳也要看不起我,說我壹無是處,要我走開了吧?”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壹樣光潔:“妳在怕什麽?怕不存在的東西。其實我也怕。”
  “妳,妳也怕?”
  “是啊。妳恐懼廣闊,我恐懼幽閉,我都不敢鉆到妳們地下去呢,妳看,我甚至不敢當面對他表露心跡,我們之間,不見得誰比誰更勇敢。好了,小家夥,別擔心,我不會嘲笑妳,還會給妳壹個朋友。”
  “給我……壹個朋友?”沙蛤震驚地睜圓了眼。
  “妳不是許過願了嗎?明月是羽人的保護神,我總不能讓妳輕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說。
  “不會有用的,這裏沒有人願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頭。
  “這算是妳的夢想嗎?”
  沙蛤張開嘴想了壹下:“算吧。”
  他說:“我原來以為我的夢想是燒好飯,不過,現在我覺得有壹個朋友更重要。”
  “那妳就要盡全力保護妳的夢想,”羽人女孩說,“夢想需要靠戰鬥才能贏取。只有失敗者才會嘲笑妳的夢想,他們嘲笑妳的最終目的,不過是想把妳變成和他們壹樣。”
  “哦。”沙蛤說,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實沒聽懂。
  “我不能當妳的朋友。”羽人女孩說。
  沙蛤的臉暗淡了。
  “不過,替我跑個腿,我就幫助妳實現願望。”
  沙蛤猛地跳了起來:“我願意,我願意替妳做很多很多件事。”
  “妳不怕再被騙?”
  沙蛤楞了壹楞:“妳不會騙人。”
  “他們也這麽說。”
  “妳和他們不壹樣。”沙蛤堅持。
  “好了,妳就繼續這麽笨吧。”女孩微微壹笑,那笑容不知為何讓人感覺幾分危險。
  “我要妳把壹封信交給壹名河絡,壹個住在妳們怪異的地下城深處的河絡。”
  “誰?”
  “沒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個酒鬼,醉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嗯,年齡很老,非常非常老。”
  沙蛤皺起眉頭想了很久,有點打戰地問:“妳是說老酒鬼布卡?”
  那是壹個流浪來的老河絡,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壹個人居住在大灰環底部,靠近熔巖海的垃圾洞裏,與地獄熔爐為伴。
  沙蛤有點猶豫了,他怕黑,還怕熔巖海裏那翻騰的地心大火。
  “記住,這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妳壹個人去找他——還必須記住,妳從來沒有見過我,明白嗎?”女孩兒說,將壹件細細長長的東西塞到他手上,那東西被她捏得有些發燙。
  說是壹封信,但其實是壹根細鐵錐,打造成獨腳人的模樣,釘子尖是腳,釘子頭是壹張寬扁的臉。
  獨腳人瞪著陰險的獨眼,那只眼睛是壹粒紅色的透明石頭做的,如同血壹樣紅艷。沙蛤將那東西放在手裏仔細端詳。
  “就是這東西嗎?”
  沒有回應。
  他再擡起頭的時候,眼前的觀象塔頂上已經渺無人影了。
  要不是他的腳邊落下了壹片正消融在空氣裏的青白羽毛,還有他手裏的包裹,他壹定會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4
  大灰環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發黑的咽喉。
  大灰環是最後的大開采留下來的遺跡,深埋在地平面下,沒有采光口,沒有住民,只有空蕩蕩的巷道、迷宮般的豎井和沒有清理幹凈的掌子面,從巖壁裏泄漏的暗紅色巖漿偶爾點亮某些區域。
  灰環是壹塊危險地域。支撐架和邊墻無人維修,正在慢慢腐朽,隨時都有冒頂和片幫的危險。它探洞眾多,像樹根莖須那樣向四面生長,和沒有整理幹凈的巖石裂隙組成壹座超級龐大的迷宮。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處進發。河絡對黑暗的適應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張到很大,直到壹點白顏色都不剩。
  但是這兒仍然太黑了。
  沙蛤摸著墻壁前行,他只能聽到巖壁上的流水聲和腳下碎石謹慎的摩擦聲。他壹邊走壹邊打著哆嗦,想著火爐嬤嬤說過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布卡老爹曾經把不聽話的小孩扔進了熔巖海,用手按住他們的頭直到他們被活活燒死。布卡老爹會從後面襲擊那些走路不帶燈籠的小孩,把他們撕成兩半。布卡老爹會把調皮的小孩抓走,養胖了吃掉。啊,曾經有個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飯,還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為布卡老爹的血液裏有毒……
  他懷裏藏著的那枚獨腳人錐,壹跳壹跳的,好像個活物,讓他更覺心驚。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錐子,轉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說的“要為夢想戰鬥啊”那句話總是跳出來在他眼前盤旋。
  沙蛤絕望地流著淚,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壹圈又壹圈,在許多岔道口,憑借的是河絡的直覺而非記憶選擇方向,很多次他以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還要深邃。
  就在沙蛤認定自己迷路了的時候,突然從壹處地下廊道向外噴出壹陣火焰和青煙,還有轟隆隆的巨響。
  在像盲人那樣摸索著走了這麽久之後,這團火光簡直如同太陽火焰般刺眼。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漸恢復正常,才朝那個地下洞室慢慢走了過去。
  那兒就是垃圾洞,在熔巖海的正上方,壹個寬敞的斜坡,傾斜著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後驟然止步於壹道陡峭的絕壁,斜坡上堆滿了各種想象不出的古怪殘破物品。
  越過斜坡,就能看見懸崖下火紅色的巖漿海在翻騰,它們是被關在監獄裏的火之惡魔,拼命地攪起漩渦和泡沫,向上沖起幾丈高的巖漿浪,燒灼皮膚的熱量能把渺小的沙蛤沖個跟鬥。
  沙蛤站在垃圾洞裏四顧,這裏似乎沒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開創以來,這裏從來,根本,完全,就沒有過人。
  沙蛤剛剛作出了這個判斷,從他的頭頂上就呼啦壹聲倒吊下壹張臉,用醉醺醺的聲音朝他喊:“餵,哪兒來的小家夥啊?妳可還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張醜臉嚇了壹跳,大叫壹聲,摔倒在地,怎麽也爬不起來,在陡坡上順著垃圾潮水,翻滾著向下掉去。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著,翻了個筋鬥,從洞頂跳了下來。滿臉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窪窪布滿傷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掛滿了汗,壹邊上臂上紮了壹根銀帶,那是他唯壹的裝飾。
  他用兩團布塞住鼻孔,抵擋四面散發出的臭味,還不時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酒葫蘆給自己灌上兩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環城唯壹在工作時間喝酒的河絡。
  布卡在河絡語裏,就是“無名”的意思。大家已經忘了他是什麽時候來到火環城的。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總是容易被人遺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話王布卡、糊塗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歡吹牛,喝多了後,就會號稱自己參加過兩百年前的戰爭,說他自己那時候勇敢強壯,身高超過誇父,殺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戰鬥的對象卻是虛無縹緲的童話人物,他的故事沒有人相信,卻變成了火爐嬤嬤用來嚇唬小孩的最佳靈感。
  沙蛤還在陡坡上往下滑。
  “餵,妳摔倒了,要幫忙嗎?”布卡問。
  沙蛤想喊當然啊,救命。可他剛張開嘴,壹塊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頭卻掉進咽喉,在那裏卡住了。
  “咦,是個啞巴嗎?”布卡問。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個冒著煙的可怕洞穴裏去。沙蛤瘋狂地想著,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掙紮。
  “到這兒來,小鬼。我想好好看看妳。”布卡猛地壹伸手,從垃圾海裏將沙蛤揪了出來,放在石頭欄桿上。
  沙蛤驚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裏的木偶腦袋,仍然說不出話來。
  布卡瞇縫著眼上下打量了他壹眼:“嗯,是個正常的小孩兒,不過就跟死了爹似的無精打采。”
  “我沒有爹。”沙蛤郁悶地回答。絕大部分的河絡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長大的,他們只有共同的父親和母親,那就是部落本身。
  “妳們都沒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胡子上的酒沫,“過去的河絡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有爹有媽,我覺得也挺好。”
  沙蛤瞪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
  雖然近在咫尺,他卻怎麽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體映襯著火焰,散發著與周圍的物什壹樣的氣息,好似與周圍的環境融為壹體。
  “妳在這裏坐壹會兒,我還有點兒活要幹完。”布卡站了起來,把鐵鏟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渾身的肌肉使勁壹攪,堆疊到了懸崖邊緣的垃圾紛紛墜落,被安裝在懸崖中部兩個巨大的帶鐵齒的鉛輪壹點點碾碎,再掉入熔巖坑的血紅巨口之中,每當此時,就從火海中噴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煙霧。被碾碎的東西有帶鐵箍的桶、布娃娃、舊車、相框,都曾經是過去的記憶。過去某些人的愛物,現在只能讓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幾股白煙。
  沙蛤很喜歡看這幅景象。他趴在欄桿上,撐著胳膊肘,看了好壹會兒。然後斜眼看看正在幹活的布卡,覺得這老家夥除了相貌醜惡之外,也不像會吃小孩的模樣,眼圈下面的皺紋裏反而透出幾絲慈祥來。
  “這份工作很有意義,”布卡壹邊幹壹邊沖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贖河絡的罪,幫他們壹點壹點地粉碎那些住在機器裏的惡魔,他們關註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現實裏的快樂都給忘了。”
  “我也有罪嗎?”
  “妳什麽都不會,因而最純潔,身上的罪最少。”
  “哦。”沙蛤回答說。哦的意思是他壹個字也沒聽懂,但這無法阻止他無比仰慕布卡的話。
  沙蛤看了壹會兒熔巖,又仰起頭問:“布卡老爹,什麽叫壹廂情願?”
  “壹廂情願,就是月圓空好意,流水終無情,妳關心他,他不關心妳。總的說來,還是自己蠢呀,關心那樣的人呢,”布卡哼哼道,又給火山龐大的胃口加了壹鏟子,“就像關心北邙山去年冬天下了幾場雪壹樣……”
  沙蛤大睜著眼,默默地想了很久。
  好不容易布卡才放下鏟子,將下巴撐在鏟子柄上,問沙蛤:“好了,妳是不是有東西要給我?”
  沙蛤連忙把在手裏捏了很久的獨腳人錐遞了過去,那東西在他手心裏早已發燙,似活物般壹跳壹跳的。
  布卡低頭看了看,釘子頭上那粒紅寶石在火光映襯下,好似獨眼人詭異的笑:“如我所料,就要開始了。”
  “什麽開始了?”
  布卡反問:“給妳影人錐的是誰?”
  “這東西叫影人錐嗎?是個很漂亮的姐姐,嗯,她有壹對翅膀,她帶我飛起來了,我們飛得很高很高,我沒有害怕……真的。”
  “她是不是笑起來很漂亮?”
  “妳怎麽知道?”小沙蛤露出笑容。
  “小心她的笑,那是流沙,陷進去就爬不出來了。”
  “她的臉很光滑,壹點也不像沙子啊。”
  “唉,傻子,”布卡問,“這影人錐很重要,妳猜她為什麽不自己送下來?”
  沙蛤楞了楞,壹個答案自己跳到了他腦子裏:“她找不到路,我也差點迷路了呢。”
  “這個答案不對,”布卡搖了搖頭,“只要願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我看這丫頭不但漂亮,而且狡猾。她把影人錐送到我的手上,這是壹個儀式,此後,她的生命將屬於我,按遊戲規則,我接納了她的影人錐,就必須答應她壹個要求。”
  “哦。”
  “她把這個機會讓給了妳,我很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沙蛤同樣茫然地問。
  布卡不耐煩地甩了甩手:“這問題可以留到以後再解決。妳,小家夥,是妳送來了這封信,現在,想要什麽回報?說出妳的請求!”
  沙蛤的喉嚨壹動,吞了壹口口水。
  “記住,妳的要求只能提壹次,開口之前要想清楚!”布卡用雷鳴般的聲音猛喝。或許是正巧,但沙蛤卻相信是遵照布卡的意願,他身後那盛滿紅色巖漿的深淵中烈焰飛起,橘紅色的漿汁四下飛濺,將布卡那張醜陋陰沈的臉映襯得如魔王般邪惡。
  沙蛤害怕得牙齒哆嗦。
  等到火焰消退,布卡老爹轉過臉來,醜陋的破損鼻子好像第三只眼在瞪著他。
  沙蛤心裏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他甚至能感覺出布卡對他的回答有點緊張,這個答案對布卡來說很重要。
  他從來就不擅長回答問題。
  此刻沙蛤覺得自己就像火爐嬤嬤的故事中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孩壹樣,只要回答錯誤,就會與那些該死的垃圾為伍,消失在熊熊的熔巖海中。
  這壹時刻的布卡,接納了獨腳人錐的布卡,和剛剛那個倒騰垃圾的布卡已經不是同壹個人了,他掌握著生殺大權,掌握著命運之輪。
  “我……”沙蛤無比緊張地說出了他的願望,“我,要壹個朋友,壹個可以陪我聊天、嬉戲、打鬧、開心、玩的朋友。”
  布卡愕然。
  “妳想要壹個朋友,妳想要壹個朋友。”他重復著沙蛤的要求,突然放聲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壹個特別搞笑的笑話。
  沙蛤難過地垂下了頭:“我就知道這很難。”他蹭著自己的鞋底,想要離開。
  “等壹下,小家夥。”布卡叫住了他,仔細地打量著他,好像在檢查他是不是在戲耍自己。
  “實際上,妳已經有了壹位朋友——如果那打鐵的小子沒死的話,”布卡說,“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不是嗎?”
  “啊?”沙蛤瞪圓了雙眼,後退了壹步,“妳,妳怎麽知道——”
  布卡的笑聲如同雷鳴,在垃圾洞裏回蕩:“我是火焰的巨眼,我躲藏在這座小島上,註視著壹切。我看見,我聽見,我知道。我無所不至,我無所不知。”【註:這是影者創始人鐵問舟的名言。】
  “這裏不是島,是垃圾洞。”沙蛤輕聲說,但布卡渾然不覺。
  他停下笑聲,皺起眉頭思考:“可這個要求真不賴,真不賴。我寧願去做難百倍的事情,盜取某個宛州城主的寶物,殺個嚴密保護的官員,我可以讓妳富裕如國主,也可以讓妳駕臨萬人之上,妳卻只是想找個可以聊天、戲耍、開心、玩的朋友?”
  “對,壹個朋友。”沙蛤輕聲要求。
  “也許,我該殺了妳,像對付其他那些誇誇其談的信使壹樣……妳想要壹個朋友,而妳已經有了小鐵匠,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並沒有破壞我的規則。”布卡低頭沈思,喃喃自語。
  沙蛤沮喪地想:我又回答錯了,我壹定是,又搞錯了。
  “不過,小鐵匠和我們之間的事沒有任何關系,是嗎?”布卡嚴厲地問。
  “我不知道。”沙蛤顫聲回答。
  “妳膽小、貪吃、怕事,但每個人心裏都埋藏著壹個小人,只要保有真誠,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他仔細審視小胖子,“妳像他們說的那樣壹無是處,妳甚至丟掉了唯壹的壹枚掛墜。很好,非常好,我喜歡妳,沙蛤,妳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弱小,因而妳更純潔。”
  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所以,我接受。”
  “什麽?”沙蛤可憐巴巴地說。
  布卡將那雙精光閃爍的眼睛俯到沙蛤鼻子前。
  “現在開始,妳就是我的朋友了,沙蛤,真應該喝壹大杯慶賀下,這是壹場偉大友誼的開端。”布卡鄭重地握了握沙蛤的小手。
  “祝我們的友誼萬古亙存!”
  沙蛤驚慌地喊:“這不合習俗,該祝我們的友誼轉瞬即逝!”
  “去他媽的河絡習俗,我比這條習俗活得還要長。”布卡吐了口痰說。
  火爐嬤嬤說隨地吐痰是條嚴重陋習,但是,管它呢。沙蛤那激動的小臉蛋漲得通紅,想想他得到的東西!
  那天晚上,沙蛤心滿意足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起了他所擁有的美好友誼。
  他夢見了自己新交的朋友,兩個!
  他還夢見了那位羽人女孩,在明月的光芒黯淡下去的時候,她的頭發依然銀光閃爍,比月亮還要美麗。
  他還夢見了醒著時沒有註意到的景色。
  那是從天空俯瞰到的森林、河流和廣闊的平原。
  還有山的那壹邊。
  他還沒有意識到,但某些東西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裏,關於美麗和遠方。
  有壹天,我還是要走出這片森林的吧,雖然如此龐大、如此無量。
  他在夢中安慰自己,他還小,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那個世界,可是有壹天,有壹天……他會成長起來的。
  哦,這真是有史以來最妙的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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