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陵自幼不好武事，但他平素最大的興趣便是纏著爹娘給他說中原各國的風土人情。
父親燕離曾跟他提過關於殷地的秘聞。
殷境地界廣袤，但千百年來壹直處於無統治者的狀態，因而殷地最大的勢力屬於九個非常強大的原始氏族。
沙狼氏族便是這九大氏族中的次強，族內戰士皆兇狠好鬥。
他們的氏族部落位於沙漠深處，四十年前，七國聯軍進攻殷境，楚國大軍與沙狼族交戰，雙方皆損失巨大。
那壹戰中，沙狼氏族逾兩千族人被楚國大軍所殺，雙方可謂結下化不開的血海深仇。
所以，沙狼族的人對楚人最是敏感。
恐怕燕陵剛踏足市集，就已經被這四人盯上。
而讓燕陵心叫不妙的便是，沙狼族人個個悍勇，據他父親曾說，每壹位沙狼族戰士的成年禮上，都必須赤手空拳在狼群中搏殺壹頭成年沙狼，方能完成成年禮。
他們搏殺的沙狼毛色越深，證明那頭狼在狼群中地位越高，越是兇險。
眼前出現的這四名沙狼族人，人人身披深色的狼毛皮，代表著他們乃沙狼氏族中的精銳。
換成身體痊愈的燕陵，都未必能以壹擋四，何況他大傷初愈，行動尚且不便。
難怪此前珊瑚得知他是楚人，叮囑他沒事暫不要外出。
珊瑚定然是擔心他碰上沙狼族的人。
四名沙狼族大漢步步逼緊，個個目露兇光。
燕陵的母親姜卿月與父親燕離，兩人皆為楚國數壹數二的頂尖劍手，他雖不好武事，但從小在耳目熏染下卻練就出了超越常人的高強眼力。
包圍他的這四名沙狼氏族大漢，不論體魄身軀，身上隱透的血腥殺氣，都顯現出他們有著過人的實力，燕陵絕非對手。
沒有任何猶豫，他趁著四人尚未完全合攏之勢，立即從左側唯壹的缺口逃去。
“刷”的壹聲。
四名大漢反應極快，他們立即抽出身後的長刀，攔住燕陵逃離的去路。
燕陵畢竟身體尚未完全痊愈，體能沒有恢復到正常狀態，輕易被他們追上。
逃離已不可能，當下只能拼盡全力地抵擋。
淩厲的刀尖在他面門險而又險地掠過。
燕陵瞬時驚出壹身冷汗。
他不禁後悔沒有聽從珊瑚的吩咐，低估了殷人兇悍的民風，獨自壹人出來。
要知道，殷境九大氏族裏，對楚人最為仇恨的便屬沙狼氏族，雙方的血仇幾乎沒有化解的可能。
燕陵這樣壹個楚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四名沙狼族人絕沒有放過他的理由。
他的體能只恢復到平常壹半的水平，左支右絀，應付得極之吃力，後背傾刻間已被汗水打濕。
特別是為首的狼族大漢，他的刀技在幾人之中最為兇狠，每次出手都幾乎以取他性命為目的，最令燕陵險象環生。
市集周邊的殷人在打鬥開始，便默契地退得開開，似對這類事習以為常。
不僅沒有人上前，更多的是圍在壹旁看戲。
市集內的人或也已從燕陵的著裝認出他是楚人，說到底，其他殷人對楚人雖不至於抱有如沙狼族那般仇恨，但也同樣沒有任何好感。
無人幫助，燕陵的活動空間被四名大漢壓縮得越來越窄。
很快，他就被逼入墻角，無路可退。
燕陵心中叫糟。
他躲避四人的夾擊，左支右絀，體力已漸枯竭。如今再被逼入死角，縱想拼死壹搏也力不從心了。
就在他心叫我命休矣之際，壹聲熟悉的嬌叱聲送入耳中。
壹道輕巧如蝴蝶般翩躚的美麗倩影，躍入到了燕陵的身前。
是珊瑚！
她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壹柄長長的銀劍。
珊瑚瑩白的皓腕靈巧地翻轉著，那銀劍在她手中被挽出壹朵朵美麗的劍花。
她的劍法精妙靈動，揮劍之間素裙輕擺，纖細的身影有若翩翩起舞的蝴蝶，極為美麗。
但就是這看似美麗的劍法，卻輕松地將那四名沙狼族的精銳戰士逼得連連倒退。
為首的沙狼族大漢似是認出了珊瑚的身份，面上掠過驚容。
他自知技不如人，狠狠地盯了珊瑚身後的燕陵壹眼，恨聲說道。
“我們走。”
幾人不甘地退去。
燕陵對珊瑚展現出的劍術，可謂大吃壹驚。
他怎都不會想到，這個壹直在照顧自己的嬌滴滴小姑娘，竟身懷如此超卓的劍術。
珊瑚的劍術若說比起他父親母親，自是仍有壹段距離。
但燕陵捫心自問，就算他身體痊愈，在劍術上他恐怕也比不上眼前的珊瑚。
“燕陵哥，妳沒事吧？”
趕跑了那四名兇悍的沙狼族戰士，珊瑚收起銀劍，快步地小跑過來，關切地問。
燕陵搖頭道：“我沒事，多謝妳了，珊瑚。”
他看了看四周，又壓低了聲音，說。
“別說那麽多，我們快點走。”
“為什麽？”珊瑚不解地問：“我已經趕跑他們了，妳不用擔心的。”
燕陵怎不擔心，那幾人雖暫時退走，但他們臨走前望著燕陵的仇恨目光，他非常熟悉。
在楚國王都，燕陵偶爾與其他世族子弟起沖突，對方放狠話搬救兵壹般都是這副模樣。
他只好把這擔憂告訴珊瑚。
但這活潑可愛的姑娘卻滿不在乎地說：“隨他們去吧，我才不怕他們呢。”
“阿公已經回來了，借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惹怒我阿公。”
珊瑚的阿公回來了？
燕陵這幾日壹直在等待她阿公回來，就是想詢問珊瑚阿公有否他父親燕離的下落。
欣喜之余，他也感有些驚訝。
因他從珊瑚那嬌憨可愛的語氣裏，聽出了她對她阿公的強大自信，似是類似的事情以前也曾發生過。
無數疑問從燕陵的腦海中浮起。
兩人壹路折返。
珊瑚聽到他是因為在家裏悶久了，想出來透透氣順便看看她，她並沒有責怪燕陵，反倒答應他，過幾天等他身體完全痊愈後，會帶他出來逛逛市集。
路上，燕陵也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問，詢問了珊瑚的劍術究竟是何人所授。
當聽到珊瑚回答，她的劍術基本都是由她阿公所授之時，燕陵壹顆心立即活絡了起來。
果如他所料，眼前的珊瑚天真可愛，似涉世並不深，能教導出她這般超卓劍術的想來除了她唯壹的阿公外，別無他人。
珊瑚這位素未謀面的阿公，必定是壹位隱世的劍術高手，否則珊瑚絕不可能在這般年紀便習得如此超卓劍術。
燕陵能感覺出珊瑚對自己的好感。
他忽地捉住了珊瑚的小手，道：“珊瑚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請妳幫我。”
珊瑚兩只手突然被燕陵捉在手裏，她的臉立刻就紅了。
她輕輕掙了壹下，沒能從燕陵手中掙脫開來，便紅著臉道。
“是什麽事呀，燕陵哥，只要我能幫妳的，我壹定會幫妳的。”
燕陵登時熱切地說道：“等妳阿公回來，妳可否幫我，請他教導我劍術？”
珊瑚楞了壹下：“燕陵哥想學劍術？”
燕陵重重點頭。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做，但卻壹定要有超凡的劍術，才有成功的可能。珊瑚姑娘，妳阿公定是位超壹流的劍術高手，如能得到他的指導，我做成這件事的把握才更大。”
經過幾日的熟悉，珊瑚大抵知道燕陵是被極厲害的仇家所傷，對此能夠理解。
但他的要求卻令珊瑚很為難。
“我想幫妳，可是我阿他除了教我以外，從來不教任何人劍術，怎麽求他都是沒有用的。”
燕陵當即面露失望之色。
珊瑚見狀，便安慰他道：“不過，妳比較特別，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怎麽說？”燕陵有些愕然地問。
珊瑚解釋說：“阿公他從來都不會救人回來，我長這麽大，燕陵哥妳是他第壹個救回來的人。”
“阿公他正在村長家裏，等他晚上回家用膳，我幫妳求求他。”
“珊瑚姑娘，真是太感謝妳了。”
燕陵握著她的手，凝望著她，目露無比的感激。
珊瑚有些害羞地垂下頭去。
＊＊＊　　＊＊＊　　＊＊＊
傍晚時分，珊瑚的阿公回來了。
珊瑚的阿公是個體格非常高大的老人，見到他的第壹眼，燕陵甚至暗吃了壹驚。
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的體格，似珊瑚的阿公這般高大。
毫不客氣地說，今晨市集那幾個體格壯碩的沙狼族壯漢，站到珊瑚阿公的跟前，都要矮上對方壹號身材筆挺的燕陵站在他面前，幾乎只能夠到他的肩膀。
他穿著樸素的灰色布衣，看上去精神矍鑠，但除去這高大得異乎尋常的體格外，珊瑚的阿公看上去並沒有半分高手該有的模樣。
由於出身非凡的緣故，燕陵自小見過不計其數的高手，當中不乏年老如珊瑚阿公者。
但那些老壹輩高手，要麽雙目開闔之間精芒閃爍，要麽渾身透出如同山嶽壹般的氣度。
唯獨珊瑚的阿公，以燕陵見慣高手的高強眼力，卻根本看不穿他的深淺。
燕陵心忖，只要知道珊瑚壹身超卓的劍術，皆是她的阿公壹手所教的便夠了。
何況對方還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燕陵真的非常感激。
“燕陵謝過阿公救命之恩。”
阿公的目光落在燕陵的身上，只淡淡地壹頜首，便不發壹言地步入屋中。
珊瑚歡快地跑出來，親熱地挽住阿公的手臂彎。
“阿公，妳回來啦，可以用飯了。”
阿公面色不變：“坐吧。”
他語調壹如神態般冰冷，但話語顯然是沖著燕陵說著。
阿公態度的冷漠雖令燕陵有些意料不到，卻也只能道壹聲謝，坐上桌用飯。
飯桌上。
阿公神色平靜地用著飯，壹語不發。
珊有些神不守舍地夾著米飯，目光不時望向阿公，欲言又止，顯是在尋找著開口的時機。
在給阿公乘了壹碗湯之後，終於，珊瑚鼓起勇氣說道。
“阿公，燕陵哥想跟您學劍術，不知道……”
還沒說完，阿公便冷漠地打斷孫女的話。
“我說過，我的劍術不教任何人。”
“可是……”
“沒有可是。”
阿公瞥了燕陵壹眼，語氣冷淡地道：“他的傷養好後，就得立刻離開。”
話音落下，燕陵與珊瑚都大吃了壹驚。
“阿公，妳不能趕走燕陵哥他，他……”
阿公沈聲道：“他已經招惹了沙狼族的人，沙狼族人會千方百計地殺死他，再繼續留他在這裏，只會給妳帶來危險。”
珊瑚聽得臉色有些發白。
她想說沙狼族的人再厲害，又怎能比阿公妳厲害。
轉念又想到，沙狼氏族的戰士以萬計，而她阿公只得壹人，縱然他劍術再強也不可能為了燕陵壹個人而與整個沙狼氏族為敵。
壹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燕陵也想到了這點。
見到珊瑚仍不死心地想要為他求情，他把心壹橫，咬牙道。
“阿公放心，我明天晚上便走，絕不會因為自己而連累到珊瑚姑娘與阿公！”
他雖然清楚，以阿公的劍術或能短時間內庇護他，留在這裏直到傷勢完全痊愈方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自幼受爹娘熏陶的性格，絕不允許自己這般無恥地利用這對純樸的爺孫二人。
特別是美麗活潑的珊瑚，燕陵對她有壹種特別的情意，他不希望因為自己而令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珊瑚大吃壹驚：“燕陵哥……”
“我意已決，珊瑚姑娘，妳不用再說那麽多，這幾日的照顧，我燕陵將會壹直銘記於心。”
說完，燕陵咬著牙，向阿公詢問數日前在救下他之時，有否看到他父親燕離的身影。
阿公默不作響地食完碗中的飯，這才放下手中的箸，平靜地回答。
“我只救了妳壹個人，沒有看到其他人。”
雖心中有些預感，可當聽到阿公這般回答時，燕陵心中仍是忍不住壹失望。
這時，壹只柔軟溫柔的小手從桌下伸了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燕陵錯愕擡頭，望見了珊瑚那充滿安慰的目光。
＊＊＊　　＊＊＊　　＊＊＊
入夜。
燕陵從床上翻坐起來。
他側耳傾聽了壹會，確認隔壁屋的珊瑚已經入睡，便從床下拿起他日間找到的壹把鐵劍，悄悄溜出了屋子。
他嘴上說明晚便走，但實際上是打算今晚連夜就離開。
雖然他壹個人在殷境獨行危機四伏，但他並不想因為自己連累到珊瑚與她阿公。
夜幕垂空。
屋子外的夜色壹片靜謐，他已知道珊瑚的阿公是位劍術高手，任何細微的聲音都可能引起他的警覺，因此燕陵盡量不讓腳下發出任何聲響。
剛走沒多遠，壹個高大的身影橫在了前方。
“想壹個人偷偷地走？”
燕陵驀地立住腳步，壹臉吃驚：“阿……阿公！”
阿公站在他身前數丈遠，用壹種異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燕陵自知躲不過阿公的警覺，他咬牙道：“阿公對燕陵的救命之恩，他日必定相報，但現在，燕陵必須立即離開，還請阿公讓路。”
“妳傷勢未愈，沙狼氏族更盯上妳。”
阿公雙手負後，緩步行來。
“莫說我沒提醒妳，沙狼族人不僅兇狠好鬥，更是殷地九大氏族中第二強大的部族，僅次於魔女族。他們壹聲令下，會有數之不清的部落參與追捕妳，現時村外便有百多人在等著妳自投羅網。”
“妳能跑得了多遠，又能跑哪去？”
燕陵心中直往下沈。
但他仍是咬緊牙關，道：“我已從珊瑚處得到了張地圖，我會壹口氣逃往劍聖大人的殷下行宮，沙狼族的人夠膽就追上來吧。”
阿公神態冷漠地道：“殷下行宮由劍聖親訓的殷下九衛守護，九衛中的任意壹人都擁有不下於我的實力，以妳的實力想擅闖行宮，莫說是九衛，便連他們座下每人所統禦的二十八鐵騎，妳連壹個都過不了關。”
燕陵聽得倒吸壹口冷氣。
半晌，他方斬釘截鐵地道：“我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我的仇家強大得難以想像，因此……”
“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著見到劍聖大人！”
聽到他的話，阿公的嘴角逸出壹絲奇怪的笑意。
“好。”
黑夜中，壹塊事物拋向了燕陵。
燕陵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發現那是壹塊巴掌大的竹簡。
“這塊竹簡，可以讓妳免於被九衛座下的鐵騎分屍，踏入殷下行宮。至於能否得到劍聖接見，就看妳的機緣了。”
“倘若妳能活著抵達殷下行宮的話……”
阿公那低沈沙啞的聲音，壹字字地送入燕陵耳中。
當燕陵轉過身去之時，阿公的身影已沒入漆黑的夜色中，消失不見。
阿公的身份似乎並不簡單。
摩挲著手中的竹簡，燕陵這般思忖著。
半晌，他珍而重之地把竹簡收入懷裏，最後望了壹眼身後那寂靜的屋子。
想起美麗活潑的珊瑚，他深吸了壹口氣，轉身離開。
待他覲見了劍聖大人，他壹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