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兵燹》
流浪金三角 by 鄧賢
2024-4-24 20:40
1
許多年前,雲南邊疆的知青中悄悄流傳壹個驚心動魄的浪漫故事,故事主人公是壹群十六七歲的中學生,為了獻身崇高的革命理想,也為了心中朦朧的愛情,他們莽撞地跨過國界,迷失在金三角原始森林中。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美食,有人葬身沼澤瘴氣,有人被螞蟥吸成壹具空殼,還有人被未開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麽工具。幾個月過去了,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只剩下壹女兩男,他們走啊走,終於走出不見天日的莽莽叢林,當他們終於回到人類世界,看見灑滿陽光的第壹座山寨和第壹縷炊煙時,不禁跪在地上抱頭痛哭。當地人驚訝地看見山林中歪歪倒倒鉆出來幾個衣不遮體的怪物,像傳說中的古代人熊。
幸存知青後來又經歷了許多生死磨難:戰爭、分裂、貧困、毒品、婚姻、家庭,其中兩人相繼死去,最後壹個女知青頑強地存活下來。她不再熱衷於激情澎湃的口號,也不再輕信閃光動人的語言,而是深深地紮根在遙遠而貧窮的金三角土地上,做了壹個哺育孩子靈魂的山寨女教師。她後來把自己的經歷寫成小說,在海外壹舉成名。
口頭傳說是文學的土壤和養料,這個故事曾經令我怦然心動,它的教育意義在於,苦難是理想的鋪墊,就像鮮血澆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輝煌。我悄悄崇拜那個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當成心中偶像,因為我的人生理想與她相同,也是做個受人景仰的作家。十幾年後,我的長篇紀實文學《中國知青夢》出版獲好評,壹時間海內外反響如潮。這年秋天有位署名“曾焰”的臺灣讀者寫了長信來,她開門見山介紹自己曾在雲南瑞麗當知青,瑞麗與我當知青的隴川相鄰,這段共同經歷立刻把海峽兩岸的距離拉近了。往事如煙,曾焰那些跳動的語言如同洪水開閘,壹瀉不可收,多次令我欷噓感嘆不已。我想,這個曾焰,是個真性情人。
我對讀者來信壹般不復信,不是不想復,而是復不了那麽多。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肯定不是讀者熱愛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來信我復了,而且壹下子寫了很多,後來我知道曾焰也是壹位臺灣作家,她將自己的作品寄了壹大包給我。我從她的作品中漸漸得知她的不平凡經歷,原來她就是那個傳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但是曾焰回答說:“也許就算吧,不過不全是那樣。”
我說:“是怎樣呢?”
她說:“我們當時年輕,各有想法,有的懷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僅僅為了壹種好奇,想看看究竟什麽是外國,因為‘外國’給人感覺太神秘。結果許多人壹去不復返,他們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至今沒有下落,總之天各壹方,默默續寫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臺灣壹家報紙做編輯,業余寫作,她已經出版了二十多本小說,她的第壹部長篇小說是在金三角的煤油燈下寫成的,發表時間為公元1974年。那壹年她只有二十四歲,是壹個孩子的母親。
1999年秋,曾焰回大陸探親,我飛往昆明與她見面。
曾焰個子不高,衣著樸素,壹望而知屬於那種本分、寧靜和不肯張揚的人。她穿壹雙白色旅遊鞋,著休閑裝,看上去像個內地遊客。她壹開口我就認定她是昆明人,少小出門老大歸,離家三十年,只剩下濃濃的鄉音未改。我們的談話持續了整整兩天。
曾焰告訴我,李國輝回臺後基本上無事可做,生活也不寬裕,就到臺北縣鄉下養雞。多年前李國輝過世,有壹本自傳,寫得比較粗糙,可惜無處發表。我對此表示強烈興趣,曾焰答應回臺後找找這份珍貴史料寄給我。
曾焰說,李彌1973年去世,他的許多老部下來找她,希望由她執筆給老長官寫本傳記。曾焰答應試試,於是那些老軍人紛紛拿起筆來寫回憶文章。這些材料她掌握壹些,還有壹些發表在雲南會館編輯的《雲南文選》中。
金三角老兵撤臺後境遇都不大好。當時臺灣經濟尚未發展,他們這些遊擊隊當然不可能繼續留在軍中,於是集體復員做老百姓。這就應了留在金三角的那個土匪司令李文煥的話:臺灣卵子大的地方,都擠在那裏搞哪樣?
事實上握慣槍桿子的手很難適應別的工具,就像妳把老虎牙齒磨平也沒法讓它吃草壹樣。壹段時期大陸籍轉業的老兵成為臺灣壹大社會問題。後來蔣介石向共產黨學習,把臺灣偏僻山區和海灘劃出來,把老兵遷到那裏集體種地,相當於辦軍墾農場。老兵都很有怨憤和失落感:與其在卵子大的臺灣開荒,不如回老家種地,都是做農民,值得離鄉背井麽?
這種貧困、壓抑和苦悶狀態持續到六七十年代,臺灣經濟起飛,老兵才紛紛扔下鋤頭棄農經商,有人發了財,混出模樣,這才有了後來回大陸探親風光無限的故事。我的壹個忘年朋友楊義富先生,就是四川去臺的老兵,苦熬壹輩子終於發了財,為老家渠縣捐了希望小學,還寫了壹本自傳叫《四川轎夫》,我認為寫得很真實。
我問曾焰:“臺灣輿論對李彌如何評價?”[奇書網·手機電子書-wWw.QiSuu.cOm]
曾焰想想說:“可能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吧。臺灣報紙用了四個字,叫做‘孤臣孽子’。他們認為李彌命運更像宋朝的嶽飛,壹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結果並沒有好下場。”
我認為臺灣報紙比較矯情,好像李彌受了多大委屈。嶽飛壹心要救南宋朝廷,這種忠誠寫在歷史書中,並且成為定論。然而作為金三角霸主的李彌則大大值得懷疑,他真的為了救主嗎?他不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嗎?他有沒有個人野心呢?不過隔著壹道海峽,不知道我們對於問題的看法能不能達成比較接近的統壹?曾焰的話讓我想起壹個比喻。中國是壹座山,臺灣和大陸都在此山中,走出這座大山需要幾百年,所以我們只有耐心地等待幾百年然後才能看清現在的自己。
曾焰回臺後果然給我寄來許多珍貴資料,是山那壹邊的資料,使我獲益匪淺。我努力振動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變成壹只飛鳥,飛越歷史的重重迷霧,去窺見那座偉大廬山的真面目。
2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國民黨漢人軍隊撤退後,錢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孟薩官寨張燈結彩,撣族男女都聽到老爺的命令:穿上節日盛裝,排出歡迎隊形。他們這回不是為漢人“召龍”而是為壹個緬甸大人物的到來而敲響象腳鼓載歌載舞。
刀土司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他的漢人女婿也就是錢大宇父親隨軍隊走了,老緬兵緊跟著開進金三角來,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禍還是福。
此刻仰光來的總司令已經過了山口,孟薩壩子像安靜的美女壹樣躺在他的腳下,把嫵媚和豐饒獻給勝利者,他感到心情舒暢。國民黨軍隊撤走,金三角敞開大門,他的大軍壹槍未發,沿著兩年前李彌走過的土路浩浩蕩蕩開進孟薩。
緬甸國防部將這次進軍金三角取名代號“獵狗行動”。緬軍的戰略是:如果敵人沒有撤完,就毫不留情消滅他們。萬壹敵人主力未撤,能打則打,打不贏就呼籲國際觀察團下來視察,同國民黨打外交仗。
緬軍壹路順利,果然沒有遇到抵抗,連地勢險要的戰略要地拉牛山口也未費壹槍壹彈即告占領,“獵狗行動”捷報頻傳。當天飛機從空中偵察,飛行員報告未發現敵人,前國民黨總部孟薩是座空城。空軍情報使總司令倍受鼓舞,他確信敵人已經撤退,這就是說漢人入侵者終於滾蛋,而緬甸政府軍很快就要收復國土,贏得這場驅逐侵略者的偉大勝利。
總司令騎在壹匹栗色的英國馬上,山道崎嶇,陽光燦爛,他看到壹輪渾圓的太陽已經偏西,夕陽寧靜地照耀樹林和土地,天高雲淡,森林如黛,壹頭水牛在山坡上悠閑地啃草,老鷹在空中盤旋,孟薩壩子籠罩著壹派和平寧靜的安詳氣氛。總司令的心情就跟這明亮遼闊的天空壹樣。壹個龐大的參謀團簇擁在他周圍,壹群身材高大的衛兵扛著擔架跟在後面壹路小跑,總司令如果騎馬累了,喜歡躺在擔架上睡覺。
這是壹個改朝換代的時刻,孟薩大土司刀棟西迎接國王壹般,亦步亦趨把總司令迎進土司府。這壹天土司府裏像過新年,到處點上明晃晃的油燈,屋子裏鋪上紅地毯,火塘上熬著黑咖啡,煙榻上架著精致的銅鴉片槍,總之孟薩土司是個善於學習的人,他喜歡把各種文明成果集於壹身。
總司令摟著撣族少女喝酒,漸漸喝出幾分醉意,這時候他的眼睛看見壹些不該看見的東西,比如土司竹樓裏裝飾的外國壁毯,漢人使用的瓷器,還有壹些價值昂貴的絲綢飾物,總司令認出那是大名鼎鼎的美國降落傘布。他面前還擺著銀制西餐刀叉、美國罐頭,土司兵挎著美式卡賓槍,土司的本意是誇耀,是討好,但是這些撣族人不該有的東西等於提醒總司令,土司早已同可惡的漢人勾結上了。豈止勾結,簡直就是幫兇!總司令開始憤懣起來,從前那些讓政府軍名譽掃地的敗仗,當地人難道不是為虎作倀,不該對此負有責任麽?他們跟著漢人跑,得了漢人好處,眼前的東西就是證明。恰好這時土司向他敬酒,總司令譏諷說:“恭喜妳土司大人,聽說妳招了壹個漢人軍官做女婿,妳知道通敵罪麽?”
刀土司頓時毛骨悚然,他得罪不起李彌,當然更得罪不起仰光來的大人物。他立即趴在地上誠惶誠恐地回答:“將軍大人,本土司承蒙皇恩浩蕩,世襲十代,領地千裏,使得許多人嫉妒,麻雀嫉妒孔雀並不是孔雀的過錯,請大人明察秋毫。小女被男人拐跑,這本是撣邦習俗,即使做父親的也不能管束,請大人開恩。”總司令大著舌頭說:“既然如此,本司令官不治妳的罪,但是妳得受到懲罰,多拿些錢財來犒勞駐軍。”
土司爬起來,無奈地嘆道:“大人,軍隊是河水,老百姓是河裏的石頭。河水有漲有落,石頭總在原地不動啊。”
3
緬軍占領金三角,從孟薩至景棟建起壹道長達數百公裏的軍事封鎖線,然後對山區實施拉網式的掃蕩。
既然拉起大網,無論大魚小魚蝦米都得落網。金三角本是鴉片產地,所以政府軍常常攔截走私馬幫,走私分子自然不是對手,除跑得快的鉆了山林,多數紛紛做了俘虜。總司令本人是個愛國主義者,還是個禁煙救國論者,他看見這些走私分子個個都是大煙鬼,自己受了毒害,還要把煙毒傳播到全國,其中壹些人在押解途中發了煙癮,鼻涕口水壹起流出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令人惡心。
正是這些害群之馬,禍害國家,禍害人民。煙禍不除,國無寧日!國民黨漢人統治期間,這些走私分子如魚得水,同漢人狼狽為奸,牟取暴利,這些人不是國民黨漢人的社會基礎和經濟基礎又是什麽?金三角之禍,首先在於煙毒,煙毒是萬惡之源,所以治理金三角,禁煙為第壹首要。總司令壹想大好河山險些被這些人渣斷送,不禁怒火中燒,他命令將走私分子槍斃,殺壹儆百,決不手軟。又發布公告,堅決禁煙,禁止走私鴉片,禁種罌粟,建立社會新秩序,以表示政府軍結束國民黨統治的強大決心。
這是金三角歷史上第壹場禁煙運動。壹個不爭的事實是,禁煙利國利民,有益於世界和平人類發展,造福子孫後代,中國的林則徐青史留名成為民族英雄,不就是因為禁除煙禍麽?但在鴉片產地金三角,禁煙運動卻遭到抵制,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和阻力。總司令禁煙令壹下達,金三角形勢驟變。本來政府軍同國民黨漢人的戰爭是領土之爭,是侵略與反侵略的主權之戰,道義之戰,與老百姓無關。因為無論誰打贏,老百姓日子是要過的,罌粟總是要種的,油鹽柴米醬醋茶,壹樣也少不得,走私馬幫把鴉片運出山外,替老百姓馱回壹些實實在在的希望和財富。所以政府軍下令禁煙,好比禁止獵人上山漁民下海,老百姓立刻斷了生路,生活在金三角大山的山民,他們靠什麽支撐起壹年又壹年漫長而無望的日子呢?
這同僅僅吸煙還不同,這是生存問題。在國內,許多人好奇問我,金三角有農民麽?不然他們吃什麽?這個問題很天真,好像金三角人人都販毒,都是毒販。當然這是壹種誤解。自古以來,金三角與我們看到的亞洲其它國家沒有區別,農民種地,軍人打仗,土司當老爺。各族山民雨季種糧食,旱季種罌粟,因為地理原因,山大坡陡交通不便,他們日子過得特別苦,特別辛勞,種糧食是為了填飽肚子(生存),種罌粟是為了改善生活(發展)。通過改革開放,我們中國人不是已經懂得光靠幾畝水稻是奔不了小康這個簡單道理麽?而在金三角,致富門路沒有別的,就是家家戶戶都種幾畝罌粟,然後賣給走私商人。
老百姓的立場很快反映在戰場上。
“水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老百姓的態度對於統治者至關重要。從前政府軍搜山,都是老百姓帶路,老百姓熟悉地形,如果予以收買,他們都是政府軍耳目,常常會捉到壹些掉隊的漢人俘虜,消滅遊擊隊和走私分子。問題是政府軍壹禁煙,等於向老百姓宣戰。軍隊每到壹地,大張旗鼓鏟除寨子裏的罌粟苗,搜煙焚煙,對於堅決反抗的死硬分子,軍隊采取強硬的手段,殺雞給猴看,到後來雞和猴幹脆都躲進深山不見蹤影。
從此政府軍變成真正意義上的聾子和瞎子。那些僥幸抓到的老百姓,要不是不願帶路,就是把他們帶到山裏繞圈子,讓政府軍白白爬大山,在密林中不辨方向。老百姓還傳遞假情報,害得軍隊壹次次撲空,甚至把他們帶進敵人伏擊圈,不明不白地挨打,折兵損將,還不知道敵人藏在哪裏。
土司頭人更是消極抵抗,他們陽奉陰違,表面壹套,背後壹套,把政府軍的行蹤透露給敵人,充當敵人的耳目和間諜。他們不喜歡漢人,當然也不喜歡政府軍,他們有自己的利益。但是同政府軍禁煙相比,兩權相衡擇其利,他們寧願選擇外來的漢人軍隊,因為壹旦沒有罌粟,他們就斷絕收入來源,領地老百姓窮了,好比泉水幹涸,山上不長森林,最後等待他們的只有坐吃山空壹條死路。
以上種種被動局面令總司令大傷腦筋,他給仰光政府發電,報告在金三角禁毒的種種困難和決心。仰光回電,高度贊揚總司令的禁毒決心,並以內閣名義宣布,緬甸二千萬人民將支持他的禁毒行動。
總司令備受鼓舞,有兩千萬緬甸人民作後盾,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呢?於是他下令嚴厲鎮壓各種破壞分子,堅決打擊走私販毒。他深信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是正義的和神聖的,是歷史賦予的重任,所以決心不惜以鐵血手段來肅清金三角的國民黨殘余,徹底鏟除危害社會的鴉片毒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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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軍營長貌丁少校親自帶領壹連士兵包圍孟薩大土司官寨,先繳土司兵的械,解除武裝,然後以壹種占領者的勝利姿態狠狠踢開刀土司的竹樓門。那扇不結實的竹門受到重創,掙紮著晃了幾晃,嘩啦壹聲就癱倒了,驚得土司像只哈巴狗壹樣張皇失措地滾出來。按說大土司是金三角的統治者,是撣邦的王公貴族,但是他今天卻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屈尊地點頭哈腰,像奴才那樣堆出滿臉做作的諂笑,把軍官大人迎進屋子,壹面讓上煙榻,壹面卻恨不得把這個傲慢無禮的緬族人吊死。
撣族人仇恨緬兵是有歷史根源的。
緬甸是個多民族國家,以緬族為主,人口占全國四分之三。緬族居住在緬甸平原,交通發達社會文明,政府和軍隊基本上為緬族控制。撣族居住在金三角撣邦高原,經濟落後,歷來被視為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緬兵對待撣族采取高壓政策,說妳通匪就通匪,說殺人就殺人,誰要是反抗就架起機槍掃射。於是每次打仗都有撣族寨子被焚燒,東西被搶光,女人遭強奸。歷史上撣族壹同緬兵打仗,土司就聯合作戰,因為共同利益把他們的命運捆綁在壹起。問題是自從國民黨漢人進來以後,土司利益發生分化,有的大紅大紫,有的急劇衰落,像那個倒黴的孟畔土司,連性命都不明不白地丟掉了。如今緬兵開來清剿國民黨殘兵,誰也不願意出頭與政府軍作對,這下正好輪到緬兵來壹個個收拾他們。
貌丁少校算得上個英俊的緬族青年:高個子,高眉骨,厚嘴唇,身體筆直,眼睛又黑又亮。他根本不理睬刀土司敬上來的大煙,而是冷冷地問:“刀土司,妳犯了什麽罪知道不知道?”
刀土司連忙謙卑地回答:“天上星星跟著月亮轉,星星怎麽知道月亮的意思呢?”
軍官說:“政府發布禁煙令,妳還躲在家裏吸大煙,這是壹罪。”
土司分辯說:“尊敬的大人,在政府發布命令以前,撣邦人就有了自己的大煙,這怎麽是罪過呢?”
軍官喝道:“胡說!有人告妳私藏大煙,這是二罪,還有勾結漢人軍隊,這是三罪。”
土司大聲叫屈道:“啊呀呀大人!麻雀嘰嘰喳喳,因為它們有自己的嘴巴。漢人從漢人國過來,他們長了壹雙自己的腿,就像軍官您的腿長在自己身上,我怎麽管得住他們呢?”
少校怪笑道:“看不出妳還能說會道……妳招個漢人做女婿,是個軍官對不對,這沒有人冤枉妳吧?今天妳得把他交出來,我相信妳是清白的,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土司喊冤:“大人像天上的太陽壹樣明察秋毫,我怎麽敢把漢人藏在家裏?我講的句句都是實情,就像手心和手背,不敢藏著壹句假話。”
軍官不耐煩地說:“妳別打自己嘴巴了,告訴妳,我是奉命行事。是總司令親自下的命令。”刀土司跌坐在地上,肥胖的身體像抽了筋的水牛簌簌發抖。他只好把藏在家裏的女兒瑞娜和外孫錢大宇都交出來。那年錢大宇只有兩歲多,母親肚子裏懷著他妹妹,兩歲的錢大宇覺得母親變得很醜,身體臃腫,像頭難看的河馬。河馬坐在地上哭訴:“菩薩啊!我男人壹年沒有回來,聽說已經坐飛機跑臺灣去了,我上哪裏去把他交給大人呀?”
少校不懷好意地說:“妳肚子什麽時候大起來的,啊?跟誰睡覺啦?妳這頭野母狗,敢來蒙騙我!”
軍官臉色壹變,變得猙獰可怕,眼睛裏有了殺氣。他盯住土司威脅說:“妳們要麽交出漢人軍官,要麽自己下土洞去餵毒蛇,妳們選壹條路。”
刀土司的臉白了,趴下連連磕頭道:“大人高擡貴手,不是刀某不肯服從,實在是沒有人。天上的鷹都長著翅膀,地上的兔子都有腿,大人不能冤枉好人啊!”
軍官根本不聽他解釋,壹群緬兵上來把他們關進牢裏。土司被抓走後,緬兵乘機把官寨洗劫壹空,還把許多女人都輪奸了。
5
厚厚的雲層網住山頭,空氣中飄灑小雨。旅長吞欽上校指揮隊伍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行進,壹連幾天,他們都在南果河谷大雷山壹帶清剿漢人遊擊隊,有情報說這支烏合之眾裏有壹名國民黨團長,他們已經無路可逃,只要再加壹把勁就可以把他們團團圍住加以消滅。
總司令發下話來,消滅遊擊隊重獎,俘虜國民黨團長官升壹級。
士兵都在詛咒惡劣氣候。雨季壹到,山高坡陡路滑,來自平原的緬兵吃盡苦頭。緬族生活在富庶的平原水邊,高山是他們的鬼門關,許多人整天都在摔跤,輕則磕掉門牙跌腫臉,重的折斷胳膊腿,變成倒黴的傷兵。更有不幸者,跌下南果河被滔滔激流卷走,連屍體也找不到。吞欽上校騎在馬上,壹路都在發著火,所幸的是,他胯下這匹矮小的當地雜種馬倒比英國純種馬更能適應山路,走得穩穩當當壹點也不打滑。
前哨連長派人報告,遊擊隊已經無路可逃,向導說前面那座傈僳山寨稱牛回頭,是條死路。上校聞訊大喜,舉起望遠鏡觀察,果然看見前面絕壁阻擋,陡崖夾峙,河水在山谷裏吼聲如雷,這次不怕狡猾的漢人生出翅膀來逃掉。他抖擻起精神,下令壹定要全殲敵人。
槍聲響起來,打破山谷寂靜。上校側耳傾聽,戰鬥激烈,槍聲密集,子彈發出的尖嘯在空氣裏撞來撞去,手榴彈爆炸聲在峽谷中像打雷壹樣隆隆滾過。他聽出敵人只有步槍、卡賓槍和沖鋒槍,沒有機槍,這說明敵人快要沒有子彈了。他看天色向晚,夕陽西下,果斷下令必須當天解決戰鬥,以免夜長夢多,讓煮熟的鴨子飛掉。
炮兵齊射起來,大炮轟鳴,取得驚心動魄的打擊效果。上校從望遠鏡裏滿意看到,炮火覆蓋山寨,樹木被連根拔起,到處燃起大火。他還看見壹些人影跑來跑去,豬牛到處亂竄,上校當然不會憐憫他們,炮火壹停,步兵開始進攻。
沖鋒號仰天吹響,不是短號,是那種英國式的銅管號。鼓手打起鼓來,鼓聲咚咚,鼓手穿西裝,打籠裾,踏著正步,密集的鼓點像錘子敲擊著士兵大腦。緬軍這壹套華麗的戰爭儀式是從英國殖民者那裏繼承下來的,士兵壹聽見熟悉的軍樂鼓點,就像印度蛇聽見音樂,他們會將危險置之腦後。潮水般的隊伍沖上去,支援部隊也投入攻擊,不幸的是,進攻遭到頑強阻擊。上校再次擡頭仰望天空,小雨已經停了,壹堆濕漉漉的雲絮正在開裂,明天大概天會放晴,他心裏想。但是指揮官已經等不及明天,他決心要在今天享受勝利果實。
炮火猛烈射擊,緬甸士兵匍匐地上,就像守候在羊圈外面的狼。上校有令,打死壹個漢人獎壹千老盾,活捉漢人團長獎壹萬老盾,官升壹級。
黑老鴰壹樣的炮彈聒噪著沈重地掠過天空,將殘存的寨子炸成廢墟,泥土和石頭飛起來,煙霧籠罩在半空中。戰鬥壹直持續到第二天,敵人還是乘夜逃走壹些,那個漢人團長也不見蹤影。上校很生氣,命令就地擴大勝利,鏟除罌粟,將那些私藏大煙的傈僳山民走私分子就地槍斃,再把誤殺的屍體統統計算進了戰果裏。
南果河壹戰,吞欽上校成了英雄,他的事跡見了報,成為政府軍英勇戰鬥和鏟除毒品的完美榜樣。漢人遊擊隊躲在山上,與政府軍玩起捉迷藏的戰爭遊戲。
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損失最大當數那些金三角山民。這些世世代代居住深山的老百姓,他們本來與世無爭,交戰雙方卻都將他們的家園當成戰場,把他們卷入毫無道理的戰爭災難中。打仗之後,許多山寨徹底變成廢墟,壹片死寂,從此灰飛煙滅不復存在。